□ 原 因
几乎一路都是这样的，一侧山岭绵延，一侧波光荡漾。然而车行10多公里后，忽地就被两排树荫夹住，进入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廊道。行人多起来了，傍河的公路旁泊满了车辆。
也找个空位把车停下，随着人流，穿过一座仿古门楼和迎面而立的蟠龙拱桥，前行，又一座石拱桥出现在眼前，颇有古意。陪同的本地文化人老李介绍：“此桥名‘海门’，始建于明天顺四年，后因风雨侵蚀，分别于民国和上世纪80年代两度重建，见证了时世的变迁。”我们急步登桥，手指抚过桥栏上漫漶的雕纹，仿佛触到了岁月的肌理，听见了历史的低语。
回望东南，那清波翻涌的一片水域，形似倒置的葫芦，正是我们此前不久泛舟戏波的抚仙湖。它是中国最大的深水型淡水湖，属澄江市。眺望西北，一湖平展如镜、莹碧晶亮，形似一枚熟透的猕猴桃，那是星云湖，属江川区。两地接壤，两湖的岸线也几乎衔连。
有趣的是，两湖你侬我侬，欲抱还拥，却偏偏从中横出一条河来，如一根扁担，轻轻挑起两湖，在无尽的时光里悠悠晃动。这河长仅千米有余，俗名“隔河”，雅称“玉带河”。站在古桥往下望，时有蚱蜢小舟划开绿波往来，荡起的涟漪揉碎了婆娑树影。
因星云湖水位略高于抚仙湖，流水通常先入星云湖沉淀，再经玉带河汇入抚仙湖，造就抚仙湖清澈如万顷琉璃，水质堪称全国天然湖泊之翘楚。星云湖虽不及抚仙湖明净，却以默默的守护，诠释了天地造化之妙。
但人们纷至沓来而观的，却是那“挑担”的“肩”——河中段紧临海门桥的一堵伸到水面的褐色石壁。这堵嶙峋怪石，锋棱怒张，如冲天的发髻、翻滚的乱云。神奇之处在于，抚仙湖的珍稀鱼种抗浪鱼与星云湖特有的大头鱼，游至此石前便遽然折返，不越雷池半步，形成“两湖相交，鱼不往来”的奇观。民间对此现象生出了许多传说，或言龙宫公主恋上渔郎，龙王震怒，划石为界；或传兄妹误婚，投河化鱼，羞于再见；或言石貌狰狞，吓得鱼到此转头……种种附会，为石崖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于是清乾隆丙巳年，赣州人钟旭在石崖上题刻了“界鱼石”三个字，以苍劲有力的笔触，为这一奇观留下重要的人文注脚。
此地于上世纪80年代被辟为现代公园。
古代文人常视奇石为天地的凝珠。米芾尊石为兄，行跪拜之礼；苏轼视石为友，其所作的《枯木怪石图》，成为传世名作。界鱼石兼得奇崛之形与玄妙之性，自然逃不过文士墨客的眼睛，他们也笔走龙蛇，为之滴淌幽思。
崖下有一条窄径，沿河蜿蜒起伏。它穿过回廊，挽住几座亭阁，一路通向林木幽深之处。跟随老李前行，可见一碑立于石崖一侧被称为“龙洞”的地方，上刻明天启五年进士、曾任云南巡抚的姜思睿所作的七律《题界鱼石》。四百年光阴流过，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星云日向抚仙流，独禁鱼虾不共游。岂是长江限天堑，居然尺水割鸿沟。燎原已扑殃池焰，解网应消在沼忧。分付鲛人传鲤信，河清从此得相投。”诗人以两湖之水喻“鸿沟”，抒发了对时局动荡的忧思（彼时后金入侵，西南土司奢崇明、安邦彦祸乱迁延，天灾不断），并借“鲛人传信”之传说，寄寓对河清海晏的深切期待。
不同的身份与时代，对界鱼石的观照自然迥然相异。始建于光绪三年的观音阁悬有一副五字联：“海清鱼观月，林静鸟淡天”，传递的则是静谧意境、恬淡情怀。
沿途让人驻足品赏的今人诗联亦不少。如“嘤嘤求友多情鸟，默默转身自在鱼”，表达对万物自在状态的欣赏；另一联“本是鱼儿分习性，何来怪石界鸿沟”（与我同为云南文史研究馆馆员的书法家陈鸿翎先生书写），则与清康熙年间铁岭文人祝兆鹏和江川县令李密于崖壁所题“鱼各有性”“石怪鳞惊”遥相呼应，点出“鱼性”才是不相往来的根源。
的确，抗浪鱼属颌针鱼目■科，栖于深水却喜爱抗浪逆流而游，对水质要求极高。大头鱼属鲤科，多活动于中上层水域，以浮游生物为食。两种鱼类别不同、习性迥异，自然一以水深浪急、贫营养的抚仙湖为故土，一把水浅平缓、富营养的星云湖当乐园。
来到一处楼阁，这里悬挂着一副“水族奇观两泽鱼虾皆自律，人间妙境八方宾客尽神驰”的楹联，引发了大家的议论。
老李的心得颇有深度：“‘界’与‘戒’、‘鱼’与‘愚’同音。此联中的‘自律’两个字，是在告知人们，鱼虾尚能‘行事有法度，自由有边界’，人就更应该知界、明戒、戒愚。”这番话将自然奇观升华为人文哲思，令人在微笑之余陷入沉思。
返至古桥旁，见不少人正凭栏观鱼。有人对逆流或顺游的鱼群大声呼喝，试探它们是否会因受惊而改向。被人携游的一只宠物狗也跟着吠叫。然而，在这片喧闹中，一位有腿疾的老人，一手拄拐杖，一条腿支撑着身体，吃力地弯下腰，用一张报纸将地上的几坨狗便拈起、托着，一瘸一拐，慢慢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
我恍然觉得，他弯腰的姿势，像极了一个楷书的“戒”字。
天地间的万千界限，终归于心之所守。
谁能说这庸常生活中的一幕，不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劝诫？
原因，本名袁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已出版作品集10余种，曾获云南文学奖、云南省社科优秀成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