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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灿
成长的余温
他们在荒野相聚——
既有儿时的挚友,也有素昧平生的陌客
我受邀来到这未曾春耕的土地,仿佛
踏入时光遗忘的边缘。他们搭起篝火
影子在风中招摆。他们炙烤土包鸡,或调弄美馔
食香成了聚会的主题和藉以闲聊的理由
旁边,曾是我和其中一些人儿时嬉戏的石堆
仿若童梦的游乐园,整一片显出异常的洁白
我踟蹰而至,心中充斥着不情愿——
既不愿长留于这斑驳旧影,又知步履早被捆绑
在那瞬间,我骤然觉察,未来的日子里
此种熟悉又陌生的窘境,将如藤蔓般轇轕着我
使沉默与疏离成了聚会中的常态。更深的悸痛是
我已在不觉间失去孩提时,于简单的行为中
获得满足感的能力
——哪怕是一堆乱石,我们说成一个不会黑的王国
——哪怕是一抟泥土,我们说占领了整个村庄
风起时,火光映出一抹余温,仿佛在低语
在这寒冬的旷远里,每一个孤独的灵魂
都曾燃烧过,那曾属于童年的温柔与光明
醒目而倔强的重复
我走到这里,一片农地
杂草正以原始状态漫漶边界
这块地,流动过阳光的不同温度
也承载过,一个小孩因扛不住作物
而摔倒的身体。它被碾过,被犁过,被烧过
一次次聚拢塑形,又散回到平整模样
现在,我站在时间的旁路上,盯着它,像盯着
那些在我的亲人身上,因衰老而失去动人之处
的回忆。他们自六十年前来到这里劳动
争当榜样,赚取工分,留下的身影已经湮灭
唯有近来再次固型的沟垄——
对于人而言,须加以整饬;对于自然,却恰到好处
仿佛这在天地初开就已默认,从荒野到耕地
再到荒野,醒目而倔强——
我站着,听到藤蔓越过自己时的小心翼翼
当它开始重叠,缠绕,仿佛在生命的充足中
产生了一种充满矛盾性的符号
在分蘖,在抽穗
这种符号,逐渐成形
这种符号,尚未命名
唯有小松常青
黄昏的夕阳此刻正映照田坝心
远处三座并排的小山前,甘蔗林洇出了血
有八个身影在其间劳作,行动迟缓
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似乎可以猜到他们由
泉水、泥巴、灰烬,甚至是
麻木、苦痛、绝望、悲中作欢……组成
他们头上的那片天空里,云朵聚了又散
他们匆匆出生,默默长大,慢慢死亡
老了还学青年时用力挥舞锄头与镰刀
晚了还坐在院前,热情招呼来去的路人
他们像云,彼此相会,彼此消磨,直至
记忆模糊,身形枯朽,音容消散
直至,变为对山上的一个个土堆,踪迹全无
唯有一棵小松常青
它们的尖端,挂着憔悴的悲伤
这地方在外婆家侧院的边角
一汪碧色的潭水。近旁的草木
逐渐返春,满脸的沉寂中,绿芒闪动
我到达时,还看到灰色的阳光
铺在水底,又静又亮
土坑的水来自高处,一座蓝雾朦胧的山
山半腰葬着一位亲人,我只是偶然到此
却像水自然地流到这里
这些柔软的地下云朵好似永远在飘
从山上到小水塘,再到一条贯穿田坝心的河
我仿佛能瞧见一道有着白色边框的大门
向我徐徐打开,里面是馥郁的香草
它们朝向天空的尖端,挂着憔悴的悲伤
风把门吹化了,太阳旺起来
那些草顿时在风里纷乱了身姿
废墟丈量者
轻轻挪步,竹叶在风中翻折
头顶是浅红的天空,面前是拆毁的老宅
西风,心无旁骛地吹——
我数过九片竹叶坠落的弧线
有的如铁钉入土,有的似叹息悬空
也注目老屋横梁间蠕动的黑,似火塘的烟呕出的
陈年旧疾。一块整洁的菜地,铺在这里
是外祖父的杰作,上面,有让人伤感的无力
他去年突患恶疾,后来落下了软手软脚的毛病
我辗转走动的时候,一面孤立的断墙引起我的注意
黄昏的阳光在其上的断裂处凝结成黑块,仿佛能
看到沉默的墙用它的皱纹拓印那些
正在消逝的直角,而后被风换算成圆弧的宿命
或许,他和它都有相似的状态——
在这里,阳光下,影子被同样拉长
像倔强的墨线,丈量着废墟与记忆之间
永不平整的落差
又或许,他们都曾在虚空中发出谶语——
在坍缩的余生里,向下叩首
长成新的榫卯,咬住所有被遗忘的疼痛
轮回
夜晚最显眼的是天上的明月
太阳下最显眼的,是坐在轮椅里的祖母
这么多年,她年轻时摔坏的脊背
再也没见恢复。如今,人也老了
腿脚越来越慢,话越来越多
黄昏就要靠岸西山的时候,我们还没到
我就要离开,她坚持来送我
可沿路毕竟坑洼不平,她在轮椅上颠簸
那一束银灰发辫就像小时候没有了父母
只能拼命奔跑去做工时一般,狠狠地
左右摇摆。我想我不会走到目的地
她也如此。黑夜就要到来,路旁的荒草
深深埋住视野,怎么走,都看不到
要去的地,看向哪一方,都不像
最显眼的,是沾满泥土的轮子,疯了一样
不断轮回
祖父
面前是一个披着阳光下山的男人
他看得如此入迷,迎着微风
甚至变为那个男人,奇怪地低着腰
有人说他是外面的人,不属于这里
他拥有这样的能力,让别人
觉得陌生又熟悉,或许这也不是
他只是愿意将自己变成风的客人
可以变成路旁的一丛天蓝苜蓿
一块小巧石头,变成村庄里
飘荡在空中的那些一无所有
也可以在傍晚,无声地进入一个
伴着苦难生活的身体,已老去多时
甘受累的琐碎与生的寂静。而后
涌现于那个在大桥边木定的男人心底
他是他未来的身影,正在过着
他来不及抵达的一生,沧桑布满衣衫
他是他无奈的眼泪,看不见地流转
那个男人,最终消失在山脚转弯的路上
他是谁?他试图严肃地追问,又随即放弃
他与他亲密相处,却隔了多个望不到边的
春天
再一次,说着家常话和路上小心
坐在平地上,在一处路口的人家前
以为结束却只是开头,或者
的确是一个完结却以新的方式出现
更严格地说,是一个如往年重复后的离开
他们骑着一辆三轮车来,停在旁边
她歇在一堆纸壳上,像等待出工
其实已因病回乡,日子仍要继续
正午的阳光从右边高耸的山斜挂下来
那山上,绿意浓重,沉默不语
有时我想不清,他们该如何
在一年里安排自己的生计,他们站在一起
他要离家去谋生活,她已牺牲了自己
还有一个,年近花甲,远在东莞千里的棚户区
做着朝九晚九的家具活,维持着
就像维持此刻他们二人所处这里的
光线,在微风里平静而柔软。他们
在时空中终要别离,不在昨日,就在今日
再一次,于旧地,说着家常话和路上小心
他们都回来了,多么简单
雨下得断断续续,我回到龙树脚
已有一月,边地的雨充沛得出奇
它的来临总是有序——
先是天色一点点暗下,再是雨
从远景移向近景,覆盖整个村庄
万物在雨里愈加浓厚,抹上一层绿
雨让酷热退去,让务农的大人回家
这一晚,全家必定团聚
孩子们追逐打闹,在时光里尚未分散
而我,我想我可以重温那些不属于
我这个时段的亲人们,他们都回来了
仿佛过去的一段日子,早已被人遗忘
他们终于可以坐在廊檐、厨房、客厅
谈起坟前的松树
邻村的死讯,各自孩子的去向
空气闻起来有雨味,也有永生的味道
我陪着他们坐了很久,直到疲倦
我们不会说晚安,大家都说“困了,走了”
会面的时间要结束了
——多么简单
作者简介
王世灿,1999生,云南西畴人,四川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星火》《青春》《滇池》《含笑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选《新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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