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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湖(散文)
     发布时间:202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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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左中美

  那只莲蓬已经呈暗褐色,看去大约有七八成干的样子。擎着它的蓬柄亦然。立在水面上一米来高的部分,在头上三分之一处打了个浅浅的弧,连着顶上的莲蓬一起,倒影在此刻无风的水面,一时便出了水墨画里那种简静、清远的意境。

  这是秋天,在洱海源头之一的西湖(位于洱海北面)。湖里近岸的大片多年自然生长的荷,荷叶已开始枯败,看去约有两成,但离残荷的情境还有些早,大多数都还挺括着,泛出淡淡的黄。这时节,若在下雨时,这荷塘的雨声想是繁密的,千万阔大的荷叶接住万千细密的雨滴,合奏出一支古意盎然的天籁之曲。雨若是再大些,那便有了急管繁弦的意思,如万音齐鸣,如万马齐奔,世间万事,一时皆淡出了这雨声之外。今秋接了长夏,一路雨水稠密,就在昨日上午,晨起的一场大雨把原本游湖的计划给推到了今天。

  散看眼前荷色,忆起十年前的某日,比今年这时候稍晚一些来的西湖。彼时,时令刚好入冬,在景区停车、食宿、展演的主服务区,和布有咖啡馆、文旅产品展销的副服务区之间,一座木栈廊桥和一座石拱桥的下面,那方窄长的荷池里,荷叶已枯了七八成。那些仍还立着的,枯干的荷叶多如晴天收起的伞,自然地收束在顶上,而更多的则已连着叶柄匐在水面。那时,末秋的雨水已渐收住脚步,池里的枯荷或立或匐,有风时揽几阵风,得月时掬几捧月。

  故风故景里,缓步曲桥池岸,在心里一一相应那年情景,除了荷枯尚未及那年,各色景物似无多变化。出租民族服饰的照相铺子,卖奶茶和雪糕、零食的小店,停靠湖岸的小木船,游客进去坐船要通过的门额上写着“西湖景区”的木栈门,一一正如那年。停靠岸边的木船一如那年的旧色,或许也有那年曾乘过的木船在里面,只是撑船的艄公已不记得了。每只船上三条横向卡于两侧船板间、面上绷薄皮面的凳子,宽处刚好够两个人并肩而坐,一船坐满,刚好六个人。上了船,船家给每人发上一件橙色或红色的救生衣,一顶帽檐上用红油漆写着“西湖景区”字样的草帽。待众人穿戴坐稳,艄公解开船缆,一支长长的竹篙子往身后青绿的湖水里一点,小木船便悠悠地离了岸。

  许多年前,也是在洱海,在洱海另一处源头茈碧湖上,时间是初春三月,从地热国泡罢温泉出来,乘小汽船前往隐在对岸山峡中的梨园村。那回在湖上,第一次眼见了“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变幻:在漆着蓝白船身的汽船的身侧,湖水是透明的淡绿,仿佛一杯加了特别多水的猕猴桃汁。之后,随着从近到远,湖水在视线里逐渐从淡绿变幻成青蓝,远望去,恰若一湖旧年上学时的蓝墨水。小汽船走得快,尖尖的船头不断犁开淡绿的湖水,驶向远处的青蓝,船尾则在湖水里拖出数丈长、状若马尾的白色水花。而当船驶入那远处,先前所见的青蓝在身侧化成了透明的淡绿,先前的淡绿以及在船尾拖出的白色水花,则在身后远处汇成了一片深邃的青蓝。再后来是十年前,在这西湖的小木船上,看那慢板的绿和蓝的变幻,撑篙的木船行走得慢,头上蓝色的天空和其间的流云也都慢了下来,船尾的湖水一漾一漾地,欸乃一声,山水尽绿。只相较起来,春天茈碧湖的绿要透明一些,而秋冬西湖的蓝要深邃一些。

  此际,头顶上的天不着边际地蓝,正是那种“秋高”的见照。船侧的湖水比春天的茈碧湖要绿得稠一些。船上放了三两把木柄的桨,蓝色塑料的桨叶割制成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的形状。两三人拿起桨来,将蓝色的桨叶在水中一下一下地向后划着,绿绿的湖水便随着桨的划动咕咕轻响着,一扇一扇地向后流去。若是不想划的,便只在船凳上静坐着看风景,看一塘一塘“浮”在湖水上的芦洲,看湖岸的树、房子以及远处起伏的山随船的行进缓缓向身后移去。艄公立在船尾,篙子在身后的湖水里每点一下,船便走出去十数米。为着掌握小船航向的需要,艄公手里的那支篙子有时往左侧身后点,有时换过来往右侧身后点。船过一座石拱桥下,艄公选好角度,篙子一点,丈多长的船身轻轻避过桥下础墩的方角,直身进入了桥下。匆促间,见头上桥拱侧面镶嵌的一块灰色大理石上,三个红色漆字写着:东登桥。

  东登是湖上的村庄。这五千多平方绿水的古西湖,上面“浮”着众多连岸或是不连岸的洲渚,大的洲渚上面是村落人家,湖上几座修建在窄口处的石拱桥,便各以它们所通向的村落命名;小一些的是生长着密密芦苇的芦洲,或是芦苇和水柳并生的窄长的洲堤。不若荷塘上的秋色,这些芦洲看上去是一色青碧,恰似浮在水上的一叶一叶的绿毯。其间最小的“浮毯”,面积小到只有几平方,有临近的人家在上面开了菜畦,早晚撑了小木船过来,在上面耕作或是采摘。上回初冬时来,乘船入湖是在午后,途中见一块小小的“浮毯”,只若一间屋子那样大,被青芦环住的油黑泥土的菜地打沟子分开成三四畦,上面整齐地种作着蚕豆、莴笋、青菜。这时,蚕豆还只一拃来高,长了大约六七片叶子,莴笋的叶子也还没有打开,而青菜看上去已可摘食。日影已开始偏西,蚕豆、莴笋和青菜的叶子在西斜的、如湖水般清亮的阳光下,呈出如同油画般、层次分明却又浑然相谐的翠碧之色。一只灰黑色的塑胶小桶斜倚在入口的芦苇丛脚,等着主人在清晨或是傍晚一次次撑船而来。

  “其实这西湖上所有大大小小的洲渚,都是一块块的‘浮毯’,西湖人家世世代代,最大的事业就是盖房,一辈人盖的房,不管地基打得多牢实,数十年过去,便又慢慢下沉了,房屋会拉裂,地面会渗水,于是,下一辈人又再重新盖房。一辈一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船上一位当地的同行者很熟悉这些洲渚上的村庄,以及其间人们生活的情形。近些年,地方上已逐步将湖洲上的一些人家迁移到了湖外,也有一些仍还留在里面。午间,洲渚上村庄寂静,倒是那些小片“浮毯”上的菜畦,菜叶在阳光下一一绿得透明。那洲上的油黑土,正名叫作“泥炭”,据说是煤化程度较低的一种泥,是湖中莲荷、芦洲和洲上作物生长的天然佳土。望四面,一时不见劳作的人影,却见那菜畦间不长一丝杂草,整齐的墒子沟是沟棱是棱。

  船过了东登桥,又侧过几塘芦洲,继续向着前面的深青处漫溯。湖风轻鼓起身上的救生衣,草帽也须得稍稍压着才不至于被风吹跑。许是经了昨日的雨水,天空如初生般不着一丝云絮。在青的湖和蓝的天之间,是碧树连绵的湖岸,高低错落、参差掩映的各色房子,以及更远处从苍山十九峰最北面的云弄峰向北延伸的余脉。从这道山翻过去,据说在山的那面,是膏沃丰腴的凤羽坝子。一位凤羽籍的师友多年前曾写过系列关于凤羽食事的文章,里面有一篇写凤羽人吃芋花的多种做法,现下还依稀有得印象。凤羽的油菜花也是年年春天朋友圈里的风景,只是,春日倏忽而世事浮繁,一年一年地耽搁着,至今还未曾去得。

  揽一怀湖风回来,小船依然在十年前的地方靠岸。脱下泡浮的救生衣离船登岸,面前便是副服务区端头的那方小广场。恍惚间,那年那夜这广场上的篝火和歌舞依稀隐现,初冬夜晚的湖风寒意深重,人们围着篝火,夜风将头发吹得乱飞。——忽而,召集午饭的声音让人愰然从那年的夜风里回过神来,只见午间亮花花的阳光落得满场。一众人迤逦行过石拱桥,眼见着前面的人走进了那年曾就餐的食馆,进了院内,再步上那年曾走过的楼梯,席间的饭菜,亦似依稀有着那年的滋味。

  自然,相隔十年的西湖,也有了几许不一样的地方。乘船入湖时,行未多远,见一同样小船泊于湖上,壮年的艄公撑篙立于船尾,不为让船前行,只为将船稳住。木船上独坐一穿青蓝白族装的绰约女子,面朝着船头的方向在唱白族歌调,似乎是在直播。歌调随着湖风,在湖上荡漾开来。后来返回时,见那船稍挪了一个地方,仍在湖上泊着,船上的歌调仍在继续。

  午餐后的时间,在湖岸上品了一回茶。舌状的副服务区的布局,自南向北依次是当地文旅产品展销区、由一家茶企经营的茶叶展销和品饮区、咖啡吧,然后是端头用以开展歌舞表演和篝火晚会的小广场,广场一侧便是登岸码头。其间,茶区所占面积为最大,而那年竟几无印象。走进去,见长长的展示厅后墙上开了多道小门,门后是一间间后栏敞开、临湖观景的品茶小室,内里置一面倚墙茶柜、一张茶桌、几把素椅。展示厅内,也错落相间着数席茶桌。各个临湖的茶室各有不同的名字,在那间门上写着“老班章”的茶室里,一位年轻小伙身着对襟布扣白布衣,沉静煮茶、斟茶。在他身后,两道横杆的后栏下,是一方漫开数亩的荷塘,开始见枯的荷叶参差繁密,看得出并未曾采挖莲藕,擎在其间的莲蓬自然干褐。先前在船上时,曾听艄公说,现今湖里的莲藕都不挖了,一来水深,不好采挖,二来也为挖藕带浑湖水。那莲蓬想是也不采的了,任它兀自在水里照影。荷塘的南面是又一座与东登桥同样制式、同样麻白色的石拱桥,此际,桥上空旷无人,桥下碧苇萋萋。荷塘的北侧,自远而近是几株间生于芦苇间的水柳。水柳尽,一间草亭立于栏外浅洲,亭内一方素桌、两列简椅,两只素枕斜倚背上,恍惚,其间听风之人刚起身离去。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风并不明显。身后,远处青褐的山色依旧,近旁碧绿的湖水依旧。湖里的荷色,若是再往后若干日,便又当如那年的光景。

  作者简介

  左中美,云南漾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安宁大地》《山河记》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云南文学艺术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文学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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