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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正刚
1935年2月中旬,经过漫长而艰辛的跋涉,周光倬终于到达中缅边境的班洪(今云南省沧源县境),见到了“班洪王”胡忠汉。时值多事之秋,英国人觊觎班洪地区的银矿,多次派兵越境侵扰,当地人奋起抗争。英方盛气凌人,枪炮锐利,而班洪地理偏远,交通阻隔,周光倬的到来,让深陷险境中的班洪头人和百姓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慨然赴国难
1934年春天,英军入侵班洪,烧毁民房,打死百姓,制造了令国人群情激愤的“班洪事件”。云南旅京(南京)同乡会向中央政府请愿,要求官方向英方交涉,并派代表到滇缅边区调查,了解边地实情。中央决定组建边地调查团,赴边区调查。
当时班洪战事不断,加之边地瘴疠肆虐、盗匪横行,云南之行危险重重,应征者寥寥。1934年4月,经云南同乡会举荐,周光倬被中央政府任命为“外交部特派云南边地调查专员”,参谋本部任命云南保山人李元凯为专员,同赴边地调查,随行人员有测量员沈文侯、王玺,医官殷寿增等。与边地调查团同行的还有中央大学与中国科学社组建的“植物采集团”,成员是中大助教陈谋和科学社练习生吴中伦。
周光倬(1897—1966),云南昆明官渡人,少年时就读于云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后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求学。接受外交部的任命时,他是南京一所学校的地理教员。前往云南前,周光倬专程赴苏州拜会寓居当地的李根源。李根源是云南腾冲人,曾在政府担任要职,熟悉边地情况和滇缅界务。李根源殷切勉励周光倬,告知边地瘴疠恐怖,野人有砍头习俗,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能以生命往拼……对人接物,须谦和则于事始无碍”。
1934年6月,周光倬一行从南京出发,在上海乘船前往越南海防,然后换乘火车,沿滇越铁路到达昆明。
“不亚武侯复生”
因牵涉界务与外交,边地调查团的云南之行滞碍重重。在南京时,周光倬到外交部办理手续,“科长某出言讥诮”。调查团到达云南昆明后,英方向中国施压,反对中方派人赴班洪调查。为避免纠纷,官方要求调查团留居昆明,暂勿西行,这情形令周光倬焦灼不已。
边地调查团由参谋本部和外交部各派人员组成,参谋本部派员负责对沿途及边界进行测量,这是调查团的重要任务,周光倬认为“测量为第一要件”。1934年8月底,李元凯专员率员自行从昆明出发,赶赴滇西。令周光倬愤懑的是,李专员一行启程时,未携带测量仪器,此举让测量工作成了空谈。到保山后,李元凯遣散随员,调查任务落到周光倬一人肩上。
滞留昆明期间,周光倬拜访了许多熟悉边务或参与过勘界的人士,收集了大量界务档案资料。10月底,周光倬收到官方指示,率随员从昆明出发,赶赴边地调查。调查团经楚雄、大理、保山、腾冲、镇康等地,到达边境孟定。为了解边地实情,1935年2月,周光倬不顾险阻,秘密进入班洪,与班洪总管胡忠汉会面,向他转达了政府维护领土的决心,勉励他率百姓护卫边疆。
故老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嘱咐班洪头人和百姓世代守护此地。1934年初,英方入侵班洪,老班洪总管胡玉山召集佤山17个部落首领剽牛盟誓,立志“内惩叛徒,外逐英军”。同年9月,胡玉山辞世,胡忠汉承袭父亲职司与遗志,继续率众与英方抗争。与周光倬会面时,胡忠汉陈述了班洪抗英实情和当前困境,写了一份表陈,请周转呈政府。在这份表陈中,胡忠汉对周光倬的边地调查之行深表敬意,称赞他的功绩“不亚武侯复生”。
完成班洪地区的界务调查后,周光倬经双江、澜沧、孟连、勐海赴景洪,后经宁洱、元江等地,于1935年5月回到昆明。边地调查团云南之行耗时近一年,行程99站,里数近6000里。返回南京后,周光倬撰写了《滇缅南段未定界调查报告书》呈交中央政府,为官方了解边地实情和勘界提供参考。
信念熔铸的长城
周光倬关心国事民生,有写日记的习惯,云南之行中,他对调查经历和沿途的山川地貌、人文风情、边地状况作了详细记录,拍摄了大量照片。如今,距周光倬的边地调查之行已过去90年,阅读他当年留下的调查日记,追寻他的行迹,在云南的山川大地上作一次纸上的漫游,仍旧感佩于他的学者风范和家国情怀。
调查团一路风餐露宿,在旅途中饱经艰辛困苦,在云南驿住宿时,“所宿马店极不洁,人马猪同在一处,秽气熏鼻”。边地瘴疠肆虐,缺医少药,加之食宿无规律,调查团成员多次生病。边地币制混乱,物价不匀,调查团常陷入旅费不继的窘境。途经腾冲时,旅费耗尽,周光倬向友人李生庄借款350元;到镇康县时,向纳汝珍县长借半开现金100元;过澜沧县时,向旃荫堂县长借款400元;过宁洱磨黑时,向高富华借滇币50元……
时局混乱,边地匪患丛生,调查团数次遇险。在猛董缅寺住宿时,匪徒袭扰村寨,周光倬和随员持枪戒备,彻夜未眠。周光倬进入班洪时,当地人因怨憎政府常失信,弃领土与百姓不顾,暗中谋划将周光倬扣押为人质,随后致电政府,待官方给出解决班洪危机的确信后,再将其释放。
与周光倬会面时,班洪头人有感于他的家国情怀和坚韧勇毅,放弃了对他的扣押——中英双方都不允许调查团进入班洪,但周光倬坚持以私人身份,不带护兵冒险进入。周光倬对这次只身犯险浑然不知,直到离开班洪,途经耿马时,才从知情人处知晓原委。周光倬对这次死里逃生心有余悸,亦深感庆幸,“一生最大纪念即此一件事耳”。
边地百姓常年受官员和土司压迫,官民间隔阂深重。调查团途经翁定寨时,村人惊恐四散,周光倬对寨首温言劝慰,言明所用之物会照价付钱,村民才放下戒备,为调查团提供补给。周光倬从寨首处得知,前一年“招安军”经过寨子时大肆劫掠,“猪牛全被屠杀,粮食供应甚多,妇女之首饰,皆被搜去,所用银杆旱烟袋亦被拿走”。这事发生后,村人惶惶不安,对外人的戒惧之心日益深重。
在孟连,边地调查团与南京一所高校派遣的地理调查团相遇,地理调查团领队黄姓教授“性情粗暴,行为鄙陋”“大肆咆哮,目中无人”,向村寨头人问话,“一如候犯之待鞠讯者”。周光倬对边民的遭遇深感同情,对黄教授的言行愤愤不平,以致夜不能寐,“夜三点醒,醒来即觉黄教授太无聊,即不能眠”。
周光倬热心国事,关注时政,致力于消释隔阂,融洽各方关系。途经大理、保山、腾冲、芒市、镇康、双江、澜沧、思茅等地时,周光倬应邀向当地学校师生和民众授课演讲,勉励听众关心国事,努力救亡图存。与边地土司头人会面时,周光倬向对方赠送地图、缎料、毡帽、风景片本、丝绵线、针、火腿罐头等礼物。周光倬的云南调查之行,以坚韧的信念与殷切的家国情怀,在边地百姓心中熔铸了一座巍峨长城。
遥远的致意
完成云南的边地调查之后,周光倬返回南京,继续担任地理教员;1937年,他调入中央航空学校,教授国防地理。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央航校从浙江杭州迁往云南昆明,周光倬随校南迁,回到家乡。1939年,周光倬入昆明联成贸易公司任出口部主任,次年赴缅甸任驻仰光经理,向国内转运了大量战时急需的棉纱、棉布和药品等物资。日军侵入缅甸后,周光倬转往印度,继续从事进出口贸易。1945年12月,周光倬回到云南昆明,入云南大学担任教职。
1957年,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计划在西双版纳建一座热带植物园,周光倬调入植物研究所,与蔡希陶一起参与了植物园的选址和建设。吴征镒在追忆蔡希陶的文章《也是迟来的怀念》中,记述了植物园的选址经过:“当时小腊公路还没有通,于是蔡老又自告奋勇双人双骑,与另一位曾经踏勘过中缅边界的周光倬老先生一起,深入到当时拘留‘琵琶鬼’的葫芦岛。”在《蔡老诞辰百年怀感》里,吴征镒记述了植物园选址最终定为勐仑葫芦岛的经过:“蔡老和周光倬先生等一同骑马从小勐养沿河谷一路考察来到勐仑,发现葫芦岛这块宝地。才有热带植物园先于大猛笼(勐龙)小街始建,后即转移到勐仑葫芦岛大建的归宿。”
参与热带植物园建设时,周光倬已是花甲之年。植物园选址位于热带雨林地区,气候炎热,猛兽出没,是一项“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事业,其中的艰辛难以尽言。从周光倬1957年11月16日的日记里,可以一窥选址考察中的艰险:“7点50分自勐仑出发……10点15分烂泥路,有虎豹脚迹,于心惴惴不安……上坡下坡,尽是烂泥坑,最难行。15点30分抵南发河边田篷,途中有虎豹足迹,可见这些地区,确属荒野,人烟稀少,而森林异常茂密,也就是野兽匿迹之薮。”
周光倬与植物研究结缘,可以追溯到1934年的云南边地调查之行,这次行程中,周光倬与植物采集团的陈谋、吴中伦结下了深厚友谊,也对植物学产生了兴趣。1935年4月,采集团行经墨江县时,陈谋猝然病逝,周光倬伤心不已,到陈谋灵前洒泪祭奠,为他的身后事奔走呼告。在呈交中央政府的界务调查报告里,周光倬特意陈述了陈谋的功绩:“陈君为科学界以牺牲,为开发云南科学之曙光以牺牲,其精神殊值吾人追想,而为此行之一大纪念也。”
陈谋去世20余年后,周光倬投身植物学事业,继续友人未竟的遗志。在南方的山川和丛林里选址调查时,周光倬一定无数次回想起那位在植物采集途中辞世的老友,并把这次考察视为20年前那次边地调查之行的延续,视为对陈谋的深切缅怀和隔空致意。
作者简介
胡正刚,1986年生,云南姚安人,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档案馆,著有《问自己》《丛林里的北回归线》《南山行》等作品,曾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获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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