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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菜的一生,从种籽到青菜再到腌菜,其间的快乐疼痛幸福,冷暖自知。
四甲腌菜,用的是青菜。青菜种类繁多,四甲腌菜选用的是那种叶片硕大、秆径壮实的青菜。当这种青菜青春勃发,一脚跨进成熟的门槛,全身散发着迷人体香的时候,就是制作四甲腌菜的黄金选择。
孕育了种籽的青菜,因为肉质老,通常是不能用来食用的了。一些青菜也曾天生丽质,也曾青春勃发,但有意无意间,碧绿的菜薹上,已开着金黄的花儿。那一棵棵曾经风华正茂的青菜呢,因为开花结果,耗尽了它们的心血,衰老了容颜,只得在风雨中独自衰老,最后风干。曾经的碧绿,已变成遥远的梦幻。农人们会将它们用来生火,化为灰烬,或者用来沤肥,为庄稼补充营养,或者用机器把它们打成细末,用来喂禽畜。它们粉身碎骨的一生,唯一留下的,就是青菜的种籽,让青菜世代繁衍。用来制作腌菜的青菜,是另外一种幸运。
季节走到立秋,正是播种青菜的好时节。
当然,在播种之前,是需要对种籽催芽的。青菜的种籽皮薄,用温水泡上八至十二个小时即可,褐色的种籽胖了许多,透着水生生的光泽。这样的种籽播到地里,就慵懒地躺在泥土里,心安理得地接受阳光的呵护,一周左右就发芽了,接着就探出睡眼蒙眬的小脑袋,一个月左右,就长出了三四片叶子,便到了移栽的环节了。农民为了土地的充分利用,喜欢把青菜苗移栽到包谷洋芋套种的土地里。这样土地就得到了充分利用。在我印象中,二三十年前的家乡人是不会这样利用土地的,之前,一年的土地,种的就只是包谷洋芋豆子,现在却增加了白菜青菜白萝卜红萝卜,土地依然忍辱负重,只要农民需要的,它都倾其全部供给。
把带有泥土的青菜苗栽到土里,泼上定根水,这样青菜苗就在包谷秆的遮风挡雨下,安了新家。农民每天为它们浇一次水,它们就惬意地生长,慢慢地,洋芋桔在地下化成了肥料,青菜苗吸收着土里的营养,生长得很快。在农村,随处都是农家肥,农民就会把农家肥运到青菜地里,顺着菜苗的周围泼下去,菜叶便长得特别任性,从小孩子的巴掌大,再到大人的巴掌大,再到长到一两尺高,像碧绿的芭蕉叶,那种鲜嫩碧绿,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滴出翠绿的汁液,绿色的圆秆,透着鲜活的韧劲,就连菜叶上的筋脉,也透出翡翠一般的光泽。
到十月初,青菜已经成熟了,此时的青菜,最适合做腌菜。用来做腌菜的青菜,老了,口感不好,嫩了,没有韧劲。青菜种类极多,做腌菜的青菜,要用那种菜叶呈条形,菜秆呈圆形的青菜,这种青菜做出的腌菜,韧性好、味道浓、品相佳、耐保存。这是农民长期实践的结果。
收割青菜,是需要选择天气的,阴天不行,下雨天更不行。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收割青菜的最佳日子。阴天和下雨天,不方便晾晒,并且因为雨水,收割时容易沾上泥土和杂草。
菜叶上的露水被太阳晒干,人们用锋利的菜刀,贴着地面把整棵的菜割起,把多余的根削去,然后双手捏住菜头,把菜倒过来,上下抖动,把风吹雨淋遗留在菜叶与菜叶之间的杂物抖掉,再翻过来,把缺少营养的黄菜叶剔除,然后整整齐齐把每一棵菜铺在地里比较背风的地方,让太阳晒。
铺菜时只能铺一层,要是铺厚了,一是不方便晾晒,二是容易把菜捂坏。天气好,二至三天,便可装缸;如果阴天,便要五至七天才能装缸;要是下雨,就必须用包谷草盖上,再在包谷草上盖上一层塑料薄膜,以防雨水把菜打湿。用来做腌菜的青菜是不能着水的,着水的青菜容易发霉,做出的腌菜味道也不纯正。要是长时间下雨,薄膜盖着的青菜就容易变黄,甚至发霉、变质。人们只得冒雨把菜用薄膜包好,挑回家来,晾在屋里。一旦天气好了,立即把菜抱到场院上晾晒。
大多数青菜的命运是,它们青春期一过,刚进入成熟期,就以腌菜的样式,与人们幸福融合了。而少部分长势更好,棵头更大的青菜,人们就把它们留下来,让它们开花结籽,以便来年播种。这就是青菜的轮回。
当青菜秆软得折叠起来不会断的时候,就是装缸的最佳时候。所以,做腌菜的日子,人们总是守着自己的青菜,看着养育众生的苍天,渴望着一个个响晴的日子,期盼着一缸缸香味醇厚的腌菜,把平淡无奇、青黄不接的日子熏染得醇香四溢。
制作腌菜的重要环节装缸,是需要技术的。为了了解四甲腌菜的前世今生,我两次到四甲。说实在的,对四甲这个地名,我一直感到好奇。因为四甲的旁边有一个全国文明示范村三甲。我查阅词典,得知四甲一词最早出现在唐代文学家韩愈的《师说》中。这篇文章主要讲述了一个人应该如何选择老师,韩愈提到:“四甲者,天下之贤也。”意思是说,四甲是天下最贤达的人。后来,这个词语逐渐被用来形容各个领域中的顶尖级人才。而在大村,四甲则变成了一个地名。
我想看看制作腌菜的整个过程,四甲腌菜的传承人雷光忠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待到十月底十一月初,你再来,那时整个四甲,都在制作腌菜,装缸、封缸是制作腌菜最重要的环节,那时,你都能看到。到了明年三四月份,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搭满人字形的支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晾满褐黄色的腌菜,十里开外,都能闻到浓郁的腌菜香味。
雷光忠说,他家竹林里还保存着一口红杉木大缸,至少有五十年的历史了。我奇怪,为什么要强调红杉木呢?是不是制作腌菜的大缸非要用红杉木不可?他笑着说,那倒不一定。只是老辈人在实践中得知,红杉木木质细密、耐腐蚀,而且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制作出来的腌菜香味独特、味道特别。
雷光忠边说边折竹枝,他用脚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说假比这是大缸,他把一根竹枝的头向右放在圆圈的线上,又把另一根竹枝的叶压在上一根竹枝的头上,就这样按顺时针方向铺了一圈,这样看上去就全是竹叶。他说,铺青菜就是这样铺的。铺好第一层,就穿上新鲜干净的稻草鞋逆时针方向,用碎步把青菜踩严实,至于为什么要朝反方向踩,他说,只有那样才不至于把铺得整齐的青菜叶弄乱。然后铺第二层,第二层就要从逆时针方向开始,顺时针方向把菜踩严实。铺第三层,又要反过来从顺时针方向开始,逆时针方向踩菜。就按照这个规律,直至缸满。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有些作秀的成分?他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如果按一个方向去铺青菜,那青菜的头就集中在一起,既踩不严实,又铺不平整,发酵不均衡,做出的腌菜质量得不到整体的保障。
我说,吃的腌菜,用脚去踩?
雷光忠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这不卫生。其实,很卫生的,踩菜的人,在踩菜之前,必须用盐水洗脚,还要用塑料薄膜包好脚,再穿上崭新的稻草鞋,一双鞋只踩一缸,要换缸就得再换上一双崭新的稻草鞋。
雷光忠说,每铺好一层青菜,就要放一种香料,这种香料是我们雷家的秘方,叫“雷氏秘制香料”。这种香料绝对是天然植物提取的香,绝不含对身体有害的化学成分。
如何放香料是非常精致而考究的,要恰到好处才能保证腌菜味道的纯正。市面上许多腌菜,总是用盐来延长腌菜的保质期,四甲腌菜是不放丁点儿盐的。放了盐的腌菜在阴雨天容易吸水分,手摸上去还容易粘手,天晴的时候又会出现一层白色,这样就会影响腌菜的品相,也会失去腌菜自然的醇香。四甲腌菜最大的特点,就是遵从自然。
一层一层整齐划一的青菜严实地装满大缸的时候,便开始封缸。用干净的稻草草秆整齐地沿着大缸内壁严密地插下去,然后把谷草围着大缸的中心紧密地拢在一起,使它们紧紧地贴着青菜,再用干净的新鲜的稻草厚厚地覆盖在上面,把事先准备好的青石板密实地压在稻草上。这样就完成了封缸工作。于是,一口装满青菜的红杉木制作的大缸,就像一个诗书满腹的长者,在时光中静坐,思考着人类生存的哲学。
到第二年清明节前后,腌菜就可出缸了。把青石板挪开,把稻草掀开,把散落在腌菜上的稻草捡尽,一股浓郁的醇香弥漫鼻孔,弥漫屋子,弥漫村庄。曾经的青菜,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褐黄透亮的腌菜。于是,人们闻着醇香,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轻脚轻手地按顺序,一棵一棵地把腌菜移至箩筐里,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把腌菜弄疼一样。
于是,便进入腌菜晒制的环节。
清明的风透彻而清爽,清明的阳光爽朗而响亮。四甲几乎每家每户的场院上,都是用竹子或者木棒搭成人字架。人们把每一棵腌菜捧起,像抱孩子骑木马一样,让它们一排排地骑在人字架上,晒太阳,在风中自由戏耍。三五个太阳后,腌菜的叶子晒得又干又脆,而腌菜的头依然含有水分。于是人们就在晚上腌菜回软的时候,折下一匹腌菜叶当绳,把腌菜叶拢在一起扎紧,利用第二天的太阳,专门晒腌菜的头。直到把腌菜头也彻底晒干了,根据各自的需要,把三五六八棵腌菜拢在一起,顺势用两匹菜叶把它们捆绑在一起,整整齐齐地码在已经闲置下来的红杉木大缸里储存,等待主人或送亲人,或送邻居,或拿到集市上去卖,换钱添补家用。于是,腌菜便在风吹日晒中,走完了自己飘香四溢的一生。
作者简介
刘平勇,1968年生,云南昭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昭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山花》《大家》《天津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9部,荣获边疆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小说选刊》征文奖、云南省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