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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 棣
热 浪
比起木偶,玩偶们有更多的软,
更多的线条,供生活起伏;
或只是把肤浅的借口移向炎酷的天气。
确实很热。假如我彻底敞开,
我的心会凸露如同一座岛礁。假如让我说心里话,
我想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空气的囚徒。
我捏空气时,发现你正向我飞来。
我想告诉你:我已不在此地。
我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依赖我的形象——
无论是外表的,还是内在的。
假如我确实想降降温,我会直接从一团乌云中
掏出我的新器官:月亮。
一滴雨水就能击穿那金黄的靶心
你走向沙漠。在你之前,
很多人都去过沙漠。一壶水喝完之后,
一颗心已战胜了借口。
但必须承认,在沙漠面前,
有些借口确实是美丽的。
比如,一滴雨水就能击穿那金黄的靶心。
但吸引你的,毕竟不是沙漠的靶心
比那金黄的靶心颜色更亮。
一次旅行就是一次按摩,从局部开始,
纯洁才会有起色。比如你这样回顾:
十六岁之前,我并未见过沙漠。
但你想象过一种结局:时间的刑具
浩瀚到金黄不再有其他的余地。
或者,准确地说,三十五岁之前,
我并未见过真正的沙漠。
所以,你并不害怕我和沙漠之间的偏见。
你这样示范你的戏剧:
你走向沙漠,浩瀚站在沙漠一边,
渺小像一个无疑,属于你。
一旦走进沙漠,你发现
渺小不过是渺小的骗局。
所以,你并不理解我的恐惧。
我的恐惧是沙漠已无法阻止人类的愚蠢。
穿心莲
去年种下的,没熬过冬天。
它们死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确定
我们在哪儿?它们是被冻死的,
它们的死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微。
而狗的见证,也仅仅限于
狗已不再凑过去嗅它们。
为它们举行葬礼的,仿佛只是
凋萎的落叶和干硬的鸟屎。
也许旁边还陈列着蟋蟀的假木乃伊。
我仿佛收到过警告,但它轻得
像从喜鹊嘴里,掉下的树枝。
而你能推测的只是,如果这些树枝
没从喜鹊嘴里掉落,会被用来
筑起一个醒目的越冬鸟巢。
此刻,我能想到的是,假如它们
熬过了冬天,它们现在便会晃动
它们众多的名字:从印度草到苦胆草,
从一见喜到金耳钩,像试探
你的秘密一样,试探你
究竟喜欢哪一个。而它们最喜欢做的,
仿佛是绕开这些不同的别名,
用同样的苦,笔直地穿透你的心。
雪 球
在静物的范围内,它算得上是
一个模范:和我们一起
来到巅峰,却没有替身;
已经比苹果还浑圆了,且足够硬,
却没有绯闻。它顺从我们的制作,
顺从得几乎毫无悬念——
从揉捏到拍打,它默默承受,
沿每个角度体会,并巩固我们施加
在它身上的冰冷的外力。
它小小的消极伟大得
如同一个假象。如此,静物是它
封闭的童年,但它很快
就会滚向它的青春,并反衬
我们是还需补办身份证的巨人。
从小变化到大,它用迅速的膨胀
取代了渐渐成长;但它的性急中
我们要付多半责任。它性急如
我们渴望尽早看到一个游戏的结果。
新 生
一桩孤零零的小买卖
为我们的城市生活添置了
这两只长尾鹦鹉,亦雌亦雄——
喜欢呆在吊竿左边的这个
比右边的那个看上去更熟悉达尔文。
要想摸清它们的习性,还真不那么简单,
我们还需要付出另一份爱。
想想看,在我付款之前,
它们彼此还是陌生的。转眼之间,
它们就开始用那带着小弯钩的嘴
互相问候对方的身体。
做这件事情时,它们一个比一个嘴硬,
一次比一次自然,完全不考虑
我是否仍在现场。
它们分别是我的朋友和教训。
假如我偏爱其中的一只,另一只
马上会把目光投向悬空挂着的笼子,
就好像它知道,那笼子是生日那天
我收到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礼物。
也许,有一天,我会学会习惯
在它们眼中我也是一只鹦鹉。
第二故乡协会
道旁,寂静的屋子
像一排白杨树后挖坑挖出来的土——
堆得高点的,窗户比帽子有礼貌。
一只狗的吠叫引来了
七种现实感。
几个我,像是突然学会了
在树枝上保持平衡,
安静地吃着橙黄的果子。
阴影突出了倾听。
蝴蝶的乐谱摊开在宽大的蚕叶上。
你被安排在远方,
看不到这一幕。
老练的天真让你赢得又失去
真正的礼物。但很可能,
悲哀只是一出心灵的喜剧。
和我们不太一样,异乡的阴影
终会检验出你有没有品味。
在本该感到陌生的地方
我却感觉不到任何一点生疏。
这是我的秘密。你的呢?
或者对于你:没有秘密,只有境界。
感谢沙子在这里造就了
辽阔的陌生。沙子也能授粉——
意思是你即便从未骑过马,
也可以走近一匹骆驼。
牵牛花协会
对天使讲的话,魔鬼已提前听懂。
但你却怎么也听不懂
魔鬼已提前听懂是神马意思。
不是有牛吗?没错,魔鬼借斧子去了。
据说,它的花神呼应的是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只小喇叭。
嘀嘀嗒。嘀嘀嗒。铃儿响叮当。
没错,要听到那声音,你得对传神保持特殊的兴趣。
意思就是,坚韧在自由的谦逊中,
但散漫起来却很深奥。
对牛弹过的琴,将会有新的用途——
它会被肢解,价值倾斜到架子,
然后组合成黎明的一排新邻居——
它们会在太阳下一直展示篱笆的耐心。
因为有最完美的疏密,所以,
它们不在乎你会选择绳子
还是线索。绳子在爱情中有大用处,
别看它很细,别看它长短不齐,
它的柔软却能帮天使去掉他身上的肥。
喜剧演员协会
我带着我的猴子散步,
但每一次,我都不得不听任它
选择它想走的路。很奇怪,
它喜欢向西延伸的路——
它身体里像是装有一个探测
香蕉和水蜜桃的定位系统。
我几乎总是跟在它的身后。
它对我们的世界还很不习惯。
它经常会把我当成树干搂得紧紧的。
它很容易受惊,它的两只眼睛
频繁地眨动,像滚落在地上的水银珠。
我当然是它的主人,这一点
几乎不用证明。而一旦走出屋门,
我很快就会感到一丝难堪——
很多时候,我更像是它的跟班。
在散步途中,但凡有一点自然的迹象,
它就会挣脱我,像一团撒出去的灰。
我并不嫉妒它比我更善于
和自然打交道。它很敏感,就仿佛
我和你的生活确实与它有关。
它会做很多可笑的事。有一次,它竟然
把我给你写的信翻出来,放在炖锅里。
那似乎是它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给它取名字,颇费了我一番功夫。
它看不上以往那些为猴子准备的名字。
它就像一个公诉人盯着我,直到最后
我给它起名叫天鹅,它才回应我。所以,
也不妨说,每天,我是带着我的天鹅在散步。
最后的面纱
其他的面纱早已被揭开。
有多少算多少,一旦这些面纱被揭开,
世界就不再是你的一个代价。
真相比死亡还寂静,算什么呢?
你另有暧昧的属地,暧昧的拥戴;
从不扎根,如同一个启示
你沿着平缓的河流,抛撒一张白色的
大网:依然是,有多少算多少。
你醒在别人的梦中。
或者,你醒在高悬在枝杈上的鸟巢的梦中。
或者,你醒在一对船桨的梦中。
而闹铃正在给馒头上弦,你却无能关掉一盏壁灯。
四周,树木黢黑得像是刚被羊奶漂白过。
仿佛有一叠黑材料被猛然撕碎,
几只乌鸦从左边低飞而过。
这个夏天,再没有什么比你更像最后的面纱了。
作者简介
臧棣,1964年4月生于北京。代表性诗集有《诗歌植物学》《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精灵学简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奖、中国十大先锋诗人奖、人民文学奖诗歌奖、昌耀诗歌奖、屈原诗歌奖、万松浦诗歌奖、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