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光平
一
王家卫是说不尽、道不完的,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电影新浪潮的最前沿,把文艺片玩得不要不要的。他的每一部电影,从剧本、剪辑、拍摄到音乐,都是剑走偏锋,在针尖上跳舞,让我们一次次惊叹:原来电影可以这样玩!特别是杜可风和张叔平,与王家卫简直是绝配,他们的出场,被电影界称为“铁三角”。许鞍华、徐克、麦当雄等人的新浪潮尝试,到了他们手上,就到了疯狂而不顾一切的程度。
王家卫的作品里,始终隐藏着杜可风和张叔平的影子,是他们让这位墨镜王的故事和想法变得魔幻而神奇。画面分割,多点叙事,动荡不定的夜色,无处不在的雨水,223、1818、2046等莫名其妙的数字,都是他们的艺术路标和内心独白。
甚至关于电影的人物角色,都要故弄玄虚,不按照常理出牌。有人说,王家卫电影中的人物,要编号容易,要个清楚的姓名、职业却不简单。这样的玩法,就是新浪潮电影和文艺片惯用的小技巧。在他们的玩法里,没有像张艺谋的《一个也不能少》那样用群众演员真名真姓地出演,就已经很克制了。比如他重量级的御用演员梁朝伟,在电影里一度是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主角,在《阿飞正传》里只是在结尾处出场闪现了一下,自然无名无姓。在《重庆森林》里,是一个编号663的警察。一直到了《春光乍泄》,才有了个黎耀辉的名字,有趣的是,黎耀辉和那个张国荣饰演的何宝荣,竟然是从本片的两位摄影助理身上借来的。到了《花样年华》和《2046》,才有了让王家卫不再值得放弃的周慕云这个名字。加上那个在《阿飞正传》《花样年华》《2046》三部曲里无处不在的苏丽珍,影迷们终于找到了乐趣,戏称这是王家卫电影的“铁打的苏丽珍,流水的周慕云”。
其他演员也不例外,因为王家卫特别喜欢直接拿幕后人员的名字当角色名字。比如《阿飞正传》里,刘嘉玲饰演的梁凤英,其实是该片监制的名字。《堕落天使》里黎明饰演的黄志明,实际上是灯光师的名字。如此等等。
二
王家卫的文学功底注定了他首先是一名才情横溢的编剧,然后才是一名势不可挡的导演。他最终从编剧走向导演的时间是在1988年,他将自己为大导演谭家明写的“黑帮三部曲”剧本里被舍弃的部分捡起来,顺手拍成了《旺角卡门》,首秀就被奉为当年香港影坛的经典之作。三年后,《阿飞正传》横空出世,囊括了当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五项大奖。1994年,他费尽移山心力拍摄自己最心仪、最倾情的《东邪西毒》。由于此片拍摄周期过长,超出预算过多,在投资人的要求下,他利用空歇时间,以近乎纪录片的手法完成了《重庆森林》,结果票房大卖,王家卫成了香港电影界的传奇。之后是《春光乍泄》《堕落天使》《花样年华》,王家卫的电影列车一路狂奔,停在了《2046》的月台。随着银幕的无序闪动,我们就像《2046》里王菲饰演的机器人列车员一样,在狂奔的列车上看到了一路闪忽不定的风景。
在这段漫长的胶片里,《东邪西毒》可能算不上一等车站,但一定是不容错过的一次停顿。因为王家卫总是强调自己的电影反映的是“人在城市”的困顿,而这部影片却完全回到了荒凉孤寂的沙漠上,给人一种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无助感觉,无抓无拿,非常绝望。然而,当我们走进他那些片段式的电影构成里,就会发现,《东邪西毒》依然毫无例外地集中了王家卫文艺片的各种元素和手段,也体现了新浪潮电影的种种玩法。有人评论说:在《东邪西毒》里,包括音乐、剪辑和不同单元的呈现方式,把后现代电影的特色全部网罗了。从某个角度来看,将类型电影的形式和本质偷天换日,悄悄修改了类型电影的内涵。
的确如此,《东邪西毒》构图上的主观安排,色调上的交替多变,节奏上的轻重缓急,机位上的摇摆移动,乍看非常刺激,细品却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重庆森林》里的跟拍和晃动,到《东邪西毒》里就是不停闪烁的刀锋、大火、水波、沙漠、云彩。他镜头下城市里反复强化的罐头、冰淇淋、点唱机、手表、时钟、旗袍等等,变成了《东邪西毒》里不断旋转的鸟笼,让困顿中的主人公更加心烦意乱。还有那些对比度极强,能让观众放大几倍瞳孔的大色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泽明电影《梦》里让人瞠目结舌的颜色,甚至摸得清张艺谋电影《英雄》里那些绚烂色彩的来路。
三
严格地说,《东邪西毒》这部影片与金庸先生的作品并没有半毛钱关系,有人说,这部片子只是“用金庸的外壳(其实也只借用了几个角色的绰号),来包装一些古龙式的趣味。”在王家卫的忽悠下,一大群电影明星组团来到大漠深处,穿上古人的衣裳,用卡夫卡式的方法,在没有完整剧本的情况下谈恋爱。
因为《东邪西毒》采用了非线性结构方式,也就是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和故事发展逻辑来推进情节,再加上每一个人物的个性和内心活动都很古怪,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处处都会遇到障碍,非常难懂。我们很难用通俗的语言来对这部电影进行“简介”,就算是看了不止一遍的影迷,也未必能够理清故事脉络、讲清故事梗概。在影片里,我们能够看到的是,每个演员都是大角儿,每个段落都相对独立,这就导致了电影分镜头被严重肢解,逻辑关系被全面打乱,时间空间扭曲错位。也就是说,这是优秀小说惯用的结构方法,并非电影艺术的常态。所以,喜欢这部电影的人像读诺奖文学作品一样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不喜欢的人,基本处于昏的状态,谁是谁的菜,傻傻分不清。当然这也正是电影的魔力所在。
在混乱的故事解构中,每一个人都深藏着无尽的悲欢与情迷,每一颗心都在放逐与寻找中不由自主地拒绝和被拒绝:黄药师、大嫂、欧阳锋、盲武士、桃花、慕容嫣、洪七、孤女……他们之间的关系或明或暗,或虚或实,并不是一个整体。如果没有欧阳锋在沙漠中的那间小屋、那坛名叫“醉生梦死”的酒,以及王家卫叙事手段中的魔法效果,这个故事根本就无法勾连起来。在这些不按逻辑关系剪辑的戏份里,除了情感线索,很多观众始终无法弄清楚基本的人物关系,甚至连故事发展的顺序,也一头雾水。
这就是导演王家卫想要的效果,文艺得像是要跟观众过不去,而他自己却站在荧幕最隐忍的拐角处,坏坏地笑。王家卫用他对电影的天生才情,创造了太多的可能。在这条道路上,他玩得的确有点野。
刘光平,作家、诗人、媒体人,出版作品1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