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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屋(散文)
     发布时间: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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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屋 文猛 摄




  □ 文 猛

  漫漫的长江路上,太阳溪旁边的巴阳峡非常有名,那是长江的咽喉。船过我们太阳溪,江面变得狭窄起来。船的两岸,是造型各异、连绵不绝的突兀江岸石。两岸岩石对峙,绝壁险峻,怪石嶙峋,绰约英姿,惊涛拍岸。千百万年江水荡涤冲刷,形成千姿百态的江岸石,和船工撑竿在江岸石上点出的窝窝凼凼的“纤夫泪”石,构成了巴阳峡两岸特殊的景观,一览无遗的震撼。一江春水向东流,江水的路不好走。

  巴阳峡古称“龙盘石”,郦道元《水经注》中“夏没冬出,基亘通渚”,说的就是巴阳峡。枯水月份,长江水位下降,两岸岩石“浮”出水面。水流看似平缓,江底多是乱石,汹涌澎湃,暗藏杀机。巴阳峡最深处可达120米,我们的祖先连接几十根长竹竿,深入水中也探不到底。峡谷长约8公里,枯水期最窄处仅60多米,巴阳峡形同一座巨大的石槽,江水在石槽中流动,水道窄而深,两岸怪石嶙峋,水情变化无常,是长江船夫闻之色变的“单行道”。

  巴阳峡水深、峡窄、滩险,峡上方水域江面宽阔,奔流至回,水势变缓,是下水船涉险出巴阳峡后停靠栖息的天然良港。这片水域,有一块裸露出水面的石头,有一间房子面积那么大,形状似鸭蛋,浅灰色泽,横卧江中。石头缝隙中还镶嵌着一个滑动的小石头“鸭蛋”,如石狮子口中的石球,摇得动,取不出。这片水域取名“鸭蛋窝”,长江在此形成一大片洄水区域,鱼类聚集,自古就是长江最好的捕鱼江段,也成就了我们太阳溪祖祖辈辈渔民,大家每天轮流着不同时段,驶向鸭蛋窝,在自己的那段时段不管有没有收获,会主动离开,让另外的渔船驶入鸭蛋窝。

  古时川江上没有今天的大木船,更不用说机动船,都是挖空树干做成独木舟,后来才变成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靠划“桡”来行船。胡子是川江对男人的别称,划船的男人当然就是桡胡子。

  我从村庄的河流逆流而上去拜见川江桡胡子:不管寒冬酷暑,身子匍匐着背负长长的纤藤,在“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艰难前行。桡胡子一会儿上岸,一会儿在船上,时常涉水,衣服打湿后,做活和行走都不便,而且冬天裹着湿衣更冷,也容易生病,他们只好常常赤裸身子。

  “船板凳儿不穿裤,当门搭块遮羞布。”这句民谣就是说他们的。

  这是历史上的渔民,在我们太阳溪,渔民比我们一般的村民具有优越感,大集体时候他们拿着比岸上农民高出很多的工分,每天至少能够吃到鱼,有时悄悄藏那么一点私货,也可以换几个烟酒钱。后来包产到户,他们江中有田地,家里有田地,还有柑桔林,那才是真正脚踏两只船的好营生。

  每年春节后开捕,我们村的老渔王熊人金带领全村人祭过船头菩萨。大家喊着船工号子,划着渔船披红挂彩走向鸭蛋窝。

  “白龙滩不算滩,提起桡子使劲扳,

  千万不要打晃眼,努力闯过这一关。

  扳倒起,使劲扳,要把龙角来扳弯,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龙虎滩不算滩,我们力量大如天,

  要将猛虎牙扳掉,要把龙角来扳弯……”

  船工号子有多高亢,村庄就有多高远,船工号子向着天空无尽地延伸。

  1983年夏天,熊人金带着大家在鸭蛋窝打鱼。看见江水中一片欢腾的波浪,认准那里一定有鱼群,对准波浪一网下去,感觉渔网沉甸甸的,怎么也拉不动,大声喊着周围的渔船过来帮忙,村里的渔船把渔网围住,合力拉起渔网,网里分明是一条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长江中华鲟。大家把中华鲟放到村里最大的机动船上,可惜船上没有那么大的杆秤,6个人合力抬起,大家估计有300多斤。熊人金从船舱拿出一个牌牌,平时江上打到特别大的鱼,都会在鱼翅膀上挂上一个牌牌放生,表示这条大鱼曾经让人打到过。

  不知道那条挂着牌牌的中华鲟最后游到了哪里,成为我们永远的牵挂,那也是我们村庄的鱼。

  长江给了我们太阳溪天然的捕鱼水域,让太阳溪渔民成为长江最富有的渔民,大家凭着打鱼的收入在江边建起一条渔民街。

  2020年1月1日,长江流域全面禁渔,我们村89位渔民和45艘渔船退捕上岸,告别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打鱼生活,渔船证照收回,渔船交接拆除。俗语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大江禁捕,渔民不仅离开了鱼,更离开了水,祖祖辈辈的江上生活,今后根在何处?

  老渔王熊人金年纪大了,再也无法在江上行走,他们家被列为外迁移民,要离开祖祖辈辈守望的长江波涛声中的渔船,谁也不敢去做他的工作。熊人金自然听到了风声,他主动找到移民干部,说最好安排在有水的地方,听不见水声,他无法睡觉。

  熊人金一家安排到了上海崇明岛,这是移民干部特意的安排。移民干部把他和村里8家人送到崇明岛,给每家指了一幢楼房、一片菜园,房子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宽阔,给了他们惊喜。菜园却不足200平方米,给了他们惊吓,这么巴掌大一块地,如何养活一家人啊。后来的生活告诉他们,就这么一块地,种上蔬菜,居然有成百上千的收入,那是老家无法想象的收入。再后来,年轻人让政府安排到工厂、学校、商店打工,比起来最好最稳定的收入还是那巴掌大的菜园,这就是上海。

  熊人金每天都会来到海边,他从内心深处感谢政府给了他这么大一片水,可是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在海上撒网捕鱼。

  熊人金望着大海,他坚信从老家门口流过的长江最后注入的一定是这片大海,他们和老家村庄的半径就是一条江。

  唐家云,我们太阳溪社区5组人,小学毕业后就在长江“观音堂”码头打鱼,人聪明,加上父辈传下的打鱼技术,是大家公认的年轻渔王。他和妻子刘芳将渔船交到镇上的时候,夫妻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渔船,一脸茫然。镇里领导鉴于唐家云对机器的熟悉,推荐他去学习水电安装,很快成为内行,经朋友推荐到成都从事水电安装,自己开玩笑说现在的工作还是有个“水”字,他这一辈子就离不开水。逢上休息的日子,唐家云总会到都江堰去看江看水,听到江水之声,心里格外踏实,他坚信都江堰的水会一路流到长江,流到巴阳峡。

  同样生于太阳溪社区的陈大学从小跟着父亲陈洪权打鱼,退捕上岸后,在太龙镇政府支持下,利用当年长江航道处的房子,在宁波对口支援大力支持下,以红桔林为背景,以冰心老人的《小桔灯》为意象,把这幢大江边的小楼房改造成的江边民宿——小桔灯宁波书屋。

  陈大学用在船上练就的煮鱼技术,炖得一锅好鱼,很多人到太龙这个滨江红桔小镇,就奔着陈家的鱼来。陈洪权给儿子当采购员、服务员,水上“漂”了40年,突然离开长江,浑身不自在,只好拼命地忙,让忙淡去对打鱼生活的怀念。没有客人的时候,他还是俯瞰长江,看江水悠悠,看百舸争流。晚上做梦,心还得回到渔船上,晃晃悠悠地生活。陈洪权说,江上的日子,晃悠摇摆是常态,上岸了,脚跟稳了却失了重心,反倒站得摇摇晃晃,但是我们欠着水的情,欠着水的债,江水也该“喘口气”啦!

  我们在工厂、在社区服务中心、在桔园、在清漂船上、在护渔船上,总能见到退捕上岸的渔民,他们护着机器,护着大地,护着长江,过上了一种完全不同于祖辈的生活,他们的根从水上从渔船上落到大地之上。

  走进小桔灯宁波书屋,偌大的院坝内摆着很多的渔船,那些曾经在江上的渔船如今改造建成一艘艘漂亮的船屋,船舱内是干净的宾馆,甲板上是茶桌、咖啡桌,接待天南海北的客人,船屋下不再是长江的波涛,是厚实的大地,那是我们太阳溪最走俏的“旅馆”。

  请老陈给我们喊几段川江船工号子——

  “脚蹬石头手扒沙,弓腰驼背把船拉。

  穿的衣服像刷把,吃的苞谷掺豆渣。”

  “喜洋洋闹洋洋,江城有个孙二娘,

  膝下无儿单有女,端端是个好姑娘,

  少爷公子他不爱,心中只有拉船郎……”

  我从老陈的号子中听出的是欢乐,听不到惊天动地惊心动魄,风平了,浪静了,水清了,长江船工号子少了昔日的悲壮和苍凉,少了昔日翻江倒海的生命激荡,我听出的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和幸福,就是一种心底的歌唱。

  住进船屋,船的根不在江上,在大地上,船在大地上落地生根。

  月亮出来了,巴阳峡汽笛声响起,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作者简介

  文猛,原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已在《人民日报》《散文》《北京文学》《延河》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500多万字。著有《山梁上的琴声》《远方》《三峡报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