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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外婆(散文)
     发布时间: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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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寸瑾宜

  躺在夜色里,风有些欢闹,带点回声。仿佛是从遥远的玉米地上响起的,又仿佛是从一块陈旧的创可贴上传来的,掉进我细碎的思想里。中国大地南北相隔千重山、万潭水,却因一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把远在两地的人们联系到了一起,——哪怕已是人鬼殊途。

  今夜我又穿过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怀念起了与我仅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我跟着丈夫叫她外婆,也亲切地称呼她为“第二个外婆”。外婆,她瘦弱的身躯养育了六个儿女,她的一生和劳作永远牵绊。如今她已经在自己耕耘了七十多个年头的黄土地上长眠了十年。

  外婆和我的故事,是关于我在西北一座小山村的婚礼的一部分。当我第一次跟着一个西北男孩从西南水乡辗转到黄土高原时,我是兴奋的。

  结婚前几天,我见到了外婆。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个妻子,她的年纪稍小于外公。外公的身体不好,家又离得很远,所以不能前来参加婚礼,遗憾我没能见到老人。

  外婆是被她的女婿也就是我的公公骑着摩托车从另一个山头载过来的。我在一棵杏树下迎接她。她戴一顶黑色毛线帽,帽檐未能遮住的几缕白发孤零零地贴在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和脖颈上。一套黑色粗布织的棉衣和棉裤裹着她瘦小的身子。一双黑布棉鞋是旧的。肩上吊着她的小包袱。

  外婆见了我就伸出一双爬着褶子和老茧的手拥抱了我。可能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上沾着黄土,她又不好意思地用袖口在我的衣服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我赶忙主动拉起她朝窑洞里走去。她一直盯着我笑,一个劲地问我冻不冻(冷不冷)。我感动于她的鼻子和嘴都冻红了,却还在关心着我。她喊我孙媳妇,问我在这里烦不烦闷,想看看我家里人的照片。于是我就和她坐在热烘烘的土炕上翻看起了我手机里的照片。从那些照片里她看到了以前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南方景致,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虽然我很难听懂她的方言,但我们依然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干活的时候外婆的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始终藏在袖口里。我一开始碰触到她那捏握过无数个劳动工具的手掌的时候,就为她难过了一阵。熟识以后我就说服了她,让她把手交给我检查。在十根筋骨突起的指头上,我看到了许多口子。新的和旧的口子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像一片荆棘丛,至今还深刻地印在我的心坎上。我心疼地给她用湿纸巾擦过一遍,又从行李中翻出一把创可贴把伤口一一包上。她只是望着我笑,好像并不觉得疼,还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贴得稳稳的创可贴,嘴里不住地说:

  “好着哩!”

  我注意到,在劳作的过程中,如果需要接触水,外婆就会把创可贴取下来,完了又擦干净伤口再贴上。一个创可贴,她反反复复地贴上又取下,继而又贴上,重复了好几回,舍不得扔。

  后来丈夫告诉我,外婆家的生活不是很景气,外公外婆每天都要做很多活,家里还养了一群羊。外婆的手就是在剥玉米时冻坏的。

  结婚当天是个好晴天,天气预报说了会下雪。但那场雪终究还是为了成全我们而磨蹭到了夜间才飘洒起来。一大早我就被几个邻家妇人带到镇上化妆,回到村口时有唢呐队站在一棵大核桃树下迎接我们。外婆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安静地望着我。她已经换上了小包袱里的新衣服,穿上了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婆婆为她做的新棉布鞋。我们相遇时她乐呵呵地从兜里取出一条红色的纱巾为我戴上,野鹊在树枝上叽喳叫唤,原本一身红色的我显得更喜庆了。

  当热腾腾的活络面摆上桌,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拾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外婆和奶奶担心我是南方人吃不惯,就在我的碗里加了许多新鲜而美味的豆芽和土豆丝,并耐心地陪着我吃完。那是我第一次吃活络面,深深地感受到了老人们的温情。

  婚礼过后,我一个人留在屋里正烦闷,外婆掀开厚厚的布帘子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两百块钱硬塞给我。看到我把钱放进了兜里,她才放心地离去。望着她纤弱的背影,我鼻子一酸,竟落泪了。

  日落时分,除了留下过夜的几个亲戚,人们都各自散去了。我们几个年轻人在村子里散步,经过那棵大核桃树时,我一转身就看到了外婆熟悉的背影。她背了一捆柴火,缓缓地走在落日下。当我们回到窑洞里时,她已经在给婚房的土炕填火了。

  我叮嘱老公无论如何也要把钱还给外婆,而且要装作我并不知情。半夜的时候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叫声,掀开窗帘,看到了我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场雪。洁白的雪花轻轻地扑向大地,外婆和公婆在那上面走着,说着温暖的话。我睡在暖和和的土炕上,心里不由得感动于外婆为我们烧炕的良苦用心。

  第三天外婆就匆忙地回家了。虽然没再联络,但我依旧惦记着她手上的那些小伤口。每次进药店的时候,我总会莫名地向柜台上扫视整齐排列着的创可贴。有一次药店有个兑换积分的活动,我一口气把所有的积分换成了创可贴,托婆婆带给外婆。创可贴到处都能买得到,但我总觉得只有那样做了,才能表达我对外婆的一点心意。

  回到南方后第二年夏天我们就收到了外婆去世的噩耗。那时我刚生下第一个孩子,不能去送行。后来有一年冬天我再回到西北,特意去看了外公外婆的旧窑洞。人去窑空,一张小小的土炕上还留着外婆生前用来装玉米的柳树枝编织的箩筐。院子里的杏树和枣树上酣睡着几只野鹊,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没有惊扰它们。有一回我又梦见了外婆,梦到夕阳西下,她背着柴火向我缓缓走来。至今她的声音还在我耳畔回荡:

  “走啊,孙媳妇!回家!”

  “你冻不冻啊?”

  “我喜欢着你哩!”

  “……”

  我时常想象在凛冽的风雪中,外婆剥玉米和赶羊群的情形,每每这时候都会热泪盈眶。我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虽然外婆在世上消失了,这辈子我再也不能抓住她的手,但我总会通过一些和玉米、羊群、创可贴、枣树、杏树、核桃树、落日、初雪、红色纱巾、活络面以及土炕等等有关的零碎记忆来缅怀这个可敬可爱的亲人。

  我知道在遥远的黄土地上,外婆的灵魂也在时刻守望着我!

  

  (寸瑾宜,原名寸三妹,白族,大理鹤庆人,作品散见于部分期刊。)